或许他是不敢回到现实直面它。他眼睛紧闭着,耳朵留心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打在马路两边的树叶上,小心地躺着,尽量不让自己动一丝一毫,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醒来,双手还紧紧地攥着,就像睡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仿佛只要不动,他就能摆脱命运的支配。
他醒来时意识还算清醒。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公交车以及送货的卡车不停地从外面经过,忙碌的一天已经开始。
商店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像一个打探情况的动物,谨慎地将脚伸出去,滑了几下,发现旁边什么也没有,被子早已冰凉。
路易丝已经起床。但是浴室里不见她的身影。他仔细留意下面的声响,想确定她在哪里,突然听到餐厅的门后面传来杯子和茶托发出的微弱的碰撞声,紧接着又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他立刻想到妻子应该正在餐厅吃早餐,还一边吃一边给仆人交代事情。
昨晚上吃的那片安眠药,让他早上起来还感觉嘴里黏糊糊,全身软绵绵,一副慵懒的样子,仿佛才经历一场风流事。过了好久,他才敢扭一下头,眼睛半睁着看一下闹钟。已经八点半了。
此刻他还不想起来,并且还尽量保持着昨天睡觉的姿势,保证手脚都在昨天的位置上没动过。外面雨下得很大,急促的雨点打在临时搭建的板房上,估计遮雨布已被打出好几个洞洞。
一张椅子动了一下。他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微弱的风吹来,门被推开,但是他没有听到门闩被转动的声音。他妻子此刻肯定就站在外面透过门缝看着他,而他依旧纹丝不动,甚至比以前做得更逼真,克制呼吸节奏,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她踮起脚尖悄悄走进来,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突然,他感觉到眼前出现一个阴影,就位于他和窗户之间。她默默地看着他。他只觉右眼眼皮一阵抽搐,但尽全力控制住那点小动作,生怕对方发现一个小小的颤抖。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久好久。他闻到路易丝身上散发出来肥皂的清香。然后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他听到门边传来皮鞋的蹬蹬声,她应该走了,去了别处。
她直接去厨房找费尔南德交代事情,两个人的声音真的很小,让他想起忏悔室里面人们絮絮叨叨的忏悔声。路易丝从铁楼梯上下去时应该是九点差两三分的样子,每次都是这样,并且下楼时她每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下。直到她的脚终于踩在方石板上,艾蒂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天,他不需要和任何人有交流。方格窗户外马路上的生活也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被关在这个双层塔里,孤零零一个人,就像一只躲在自己洞穴里的畜生。但是也没有哪个地方让他觉得真的是在家里,这个房间不属于他,下面刚刚开始的生活也不需要他的参与,在他踏进这个家之前,那里的生活就已经存在,甚至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夏尔先生推开百叶窗,艾蒂安突然意识到,除非必要,这个仓库管理员从不和他讲话。最开始,他们也只是偶尔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就像两个陌生人碰到了,打打招呼,客套两句,说说今天天气很好,或者今天下雨了,又或者公交晚点了,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可不想妻子这时候上来问他情况怎么样,于是他光着脚,尽可能轻地走进浴室,就像她刚刚悄悄走进来看他时一样,脚步轻得像猫咪。他看到自己面如菜色。一时间似乎有成千上万个想法涌现在他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下巴上的胡子貌似比以前长得更快了。他以前听别人说过,快死的人,胡子就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速度惊人。
收银台的电话铃响起时,他正要把一件棕褐色羊毛睡衣往身上套,一眼看上去,他就像个道士。他站在铁楼梯的顶上,听到路易丝小声地讲着电话,路易丝好像生怕将他惊醒。
“喂……是的……是你?我不知道……他还在睡觉……”
很明显是马里耶特在打听他的情况。接下来不管她说什么,路易丝一直只小声地回应一句,甚至每次回答间隔的时间都一样: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回答了十七个“是的”之后,她终于说道:
“我会告诉他的。再见。”
他继续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确定路易丝没有上来的意思,然后转身来到厨房,一声不响地站在了费尔南德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您吓到我了。”
“我想要一杯咖啡。”
费尔南德这样看着他,难道她也发现他脸色不好?
“您不吃早餐吗?”
“不用了。”
“我给您端到餐厅去?”
“直接在这儿把咖啡给我就行了。”
他看着费尔南德把咖啡倒入杯子,加了一点糖,然后他端着杯子走进卧室,在靠窗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流动商贩在相同的时间将有篷马车推出来,他想象着成群的人一窝蜂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像一个小洞里面住着的一窝兔子。
他真羡慕这些无需深思的人。
一会儿之后,我通过那个传声筒,听到路易丝和费尔南德交谈,他的嘴角隐隐约约浮起一丝微笑。从他那儿,刚好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在楼梯脚下,一个在门后面,只是声音和响度各有所异。
“您听到了吗,费尔南德?”
仆人没有太在意地回答道:
“听到了,夫人。”
“先生还在睡觉吗?”
“没有,夫人。他刚才过来要了一杯咖啡。”
他感觉到楼下的妻子迟疑了一下,他看着空中,猜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此刻她面临的情况可比他面临的情况复杂多了。她应该猜到他什么都知道了,即便她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但疑虑肯定越来越重了。
似乎是故意为了让艾蒂安听到,她转过身去和夏尔先生说话,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就一些正在进行中的订单交代了几句,但那些订单早就安排妥当,她完全没有必要再唠叨。她希望生活继续,和往常一样,不要有什么变化。她点出几位客户的姓氏,还有商店制定的进货量。
随后又是一阵沉寂,一片空白。终于他听到铁楼梯的振动声,路易丝踏上第一步之后,很快脚步变得更加坚定,一路上到顶端。
“你起来了?”
她一进门着实吃了一惊,没有料到会见到他这一副面孔:只见他坐在扶手椅上,背对着光,穿着睡衣,头发还乱蓬蓬的。
“你不吃早餐。”
“我不饿。”
艾蒂安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他不是故意这样说话,好吓唬吓唬她,但是看到她失态的表情,他倒是挺开心的。
“你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感觉好多了。”
“感冒呢?”
“好像已经没事了。”
随后他又挑衅般加了一句:
“等会儿我可能会出去一趟。”
“你才在床上休息了三天,而且今天天气这么不好,还想出去,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那到下午再看吧。”
“你不去再睡会儿?”
“不用了。”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差不多。”
她没继续强迫他测该死的体温,不想把他惹恼,但是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能背对着光看到黑暗中的一个影子,完全注意不到他是什么表情,还真让她有点不舒服。
“马里耶特打电话过来,问了你的情况。”
他没有说他已经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
“她希望你能尽快康复。”
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戏谑的微笑?
“你也不用冲一下澡?”
“现在不用。”
最讨厌这种清洁工作了,总是太繁琐。他可不想做。更不用说刮胡子了。
“我得下去回到店子里面去了。”
“嗯。”
她还是和其他时候一样,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如果需要什么,记得叫我。你需要我给你拿几份报纸吗?”
“不用了。”
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也发生过吗?纪尧姆·加坦在这间房里住过三个月,可以看到窗外同样的风景,可以听到楼下同样的声响。艾蒂安还记得那个时候,每次路易丝去勒皮克街和他约完会,回来时总会绕过商店前面这条街。
只是扶手椅换了。现在的这个扶手椅是后买的家具。但是以前,就在这个地方,肯定也摆着一个扶手椅。
“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艾蒂安重复道。
他的感冒真的好了许多。如果他想出门,没什么可以阻拦他。只是他现在还不想出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身心俱疲。他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脑子都不想转一下。
再过些时候,精神会好很多,他再去把藏在《昆虫世界》里面的纸条拿出来,快速在上面记点东西。这样他就必须得站起身。他想再喝杯咖啡,但是不想叫费尔南德,尽管她也不是很累,但他还是想等她把餐厅的事忙完之后过来给他铺床时再叫她拿咖啡来。
实际上,就算想离开,他也很难做到。今天早上之前,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现在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大吃一惊。
难道路易丝是故意的?有可能。他相信她肯定做得到,这可不是为了算计,而是为了更好地提防他,将他掌控在股掌之中。
结婚之后,她什么也没对他说。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他还是东南区文具店的代理人,早上出去,直到很晚才能回家,但期间肯定会给她打三四次电话。
一天晚上,他见到她一脸忧虑的样子。
“我必须得雇个人了。”她对他说道。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最近不断收到客户的投诉,说他们已经不耐烦了。因为以前都是同一个人负责和他们进行生意上的交涉,并且他们已经习惯了。”
她没有直接提到前任丈夫。
“你怎么想?”
“想什么?”
“一整天我都在想一个问题,你是继续为东南区的文具商打工好一些,还是为我们自己工作好些。”
她说的是“为我们自己”。这可是扭曲事实啊。他和她的生意没有丝毫关系。但是他也觉得这很是正常。结婚前夕,他们就去了他妻子的公证人那儿签了一份财产协议,但是对于这份协议,他可是正眼没瞧一眼。
“好好想想,艾蒂安,我不想影响你的决定。我是真的很希望我们能一起工作。”
唯一让他犹豫不决的就是,纪尧姆·加坦的模样依旧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站在柜台旁边,穿着一件米色春秋季衣服,头戴一顶帽子,尽管他只见过对方一次,但是那画面却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两个小时之后,在他们的卧室内,他终究宣布决定:
“这周结束,我就会辞掉那里的工作。”
他想最大限度地融入她的生活中。
路易丝难道没有在背后打什么小算盘?他从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工资待遇问题。需要钱,他就找他妻子要,这看起来也很正常,因为管账的人是她,承担一切责任的人也是她。
但是有时候也会遇到很尴尬的情况,比如想给她买个礼物,他还得编个借口,到最后再向她坦白情况。
商店、货物、家具,他周围的一切都属于路易丝,四十岁的他现在还是一无所有,那些东西全都不属于他,但是就连钱夹里面的几张法郎钞票也都不属于他。
他的嘴角又微微上翘,带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就在费尔南德重新把床垫搬回来时,他突然对路易丝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若有所思地摸着满是胡碴、粗糙不堪的脸颊。现在的她,是真实的她吗?其他人见到的她是什么样子?直到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她的另一面吗?
他在心里暗暗揣测,仆人们肯定觉得她冷酷,觉得她吝啬,周围的供应商也应该有同感,但他妻子经常给他们打电话,这倒是让他觉得很是尴尬。
那老泰奥先生呢?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和她共事多年了吗?他既是她父亲的朋友,又是员工,从她父亲那时候起,老泰奥先生就一直忠心耿耿。
夏尔先生呢?难道他真是一个懦弱的绵羊,只满足于现在的平庸,没有任何理想和抱负?
阿蒂尔·勒迪克叫她“老板娘”,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有任何含沙射影之意?
阿蒂尔更多是叫她儒农。
而阿蒂尔又是怎么看他的呢?小学时,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同学们都说他太封闭。他还记得一个小学老师不耐烦地质问他的功课情况,眼神中满是敌意。
“你还敢说你绞尽脑汁思考过吗,洛梅尔?”
而他母亲,每次责骂他之前,都会说:
“很明显,你压根儿就没听我说话。你永远不承认你错了。你太自负了!”
自负这个词,一直到他入伍了才又有人用在他身上,而在他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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